三十年前草堂主,而今虽在鬓如丝。

登山寻水应无力,不似江州司马时。

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在生命历程的最后一年,依然头顶如雪衰发,拄杖南望匡庐,怀恋三十年前亲手营造的自然园林式的山居别业——庐山草堂。

白居易不仅是唐代的大诗人,而且是我国古代卓有成就的造园家。他一生经营过“庐山草堂”、“渭上南园”、“忠州东坡”、“洛阳履道坊第宅园池”等众多著名庭园。唯有庐山草堂令他魂牵梦绕,写诗著文,论述寄情。时至垂暮之年,眷恋愈烈,怀念殊深,可见草堂乃倾注了他全部才智心力的得意之作。后世对草堂亦给予了崇高的评价,将白居易论述“草堂”的园林著作《草堂记》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谢灵运的《山居赋》,同誉为中国古代自然园林的代表作。

唐元和十年(815),正直敢谏的白居易,以宫官左赞誉大夫的身份,率先上书唐宪宗,急请捕捉刺杀宰相武元衡之贼,得罪权贵,被贬江州(今江西省九江市)司马。为排除政治上的失意,白居易在司马任内,从容于山水诗酒间,纵游江州、匡庐的山山水水,将整个身心投向了大自然的环抱。

次年秋天,白居易游览至庐山北香炉峰,见这儿“云水泉石,胜绝第一”,“若远行客过故乡,恋恋不能去”,于是“爱不能舍”,动起了营造草堂、将庐山作为终老之地的念头。经过半年的筹划经营,草堂终于在第二年的三月二十七日正式落成,从此乔迁山居,过起了“左手携一壶,右手挈五弦”,“酒热心自得,诗来手自书”的隐逸生活。

到远离人事扰攘的山木林中去寻找返璞归真的慰藉,达到一种精神与园林艺术境界上的返璞归真,向大自然倾注纯真的感情,进而探索山水美的内蕴,是白居易精神寄托之寓——草堂营造思想的核心。

为体现草堂艺术境界上的返璞归真,探索匡庐山水的内在美,白居易在自然园林的海阔天空中,张开了天然之趣与诗情画意的两翼翱翔,设计了以草堂主体建筑为视点的空间散点透视。

正如《草堂记》文中所载,白居易首先将视点“草堂”定位在面峰腋寺的香炉峰麓开阔谷间。这儿视角极好,景物由近及远分为三个层次。草堂门扉之外,斜竹拂窗。青萝为墙垣,白石作桥道,流水周于舍下,飞泉落于檐前。举目可见的是绕舍天成的平台、方池。环池多山竹野卉,池中生白莲白鱼。由此延伸开去,往南是石涧,涧水两旁有古松老杉。长长的柯干穿入云霄,低低的枝条轻拂潭水,似竖起的旌旗,又如张开的绿伞。松树下有灌木丛,女萝、茑萝等爬藤植物缀织攀绕,遮天蔽日,盛夏季节,绿翼之下爽若凉秋。草堂北面,五步之外,层层山崖出露的岩石上,铺就了茸茸青翠、累累红果。护崖的千余竿修竹,如拂动的绿云推涌。绿云过处:堂东之瀑布,引泉之竹涧与堂主悉心开辟的茶园、药圃、豢养的斑鹿、林鹤,闪烁隐显,动静有致。

上述乃白居易取景框中依贴草堂主体的近景,即散点空间透视的第一个层次,旨在构成垂悬于香炉峰至整个北山的青绿山水画的核心部位。亦体现了白居易“植物为主,尤癖嗜竹”的自然园林思想。由近及远的第二个层次亦可称之中景。驻足寓居,昂首可观环抱草堂的叠翠层峦,俯耳可听不绝于耳的万壑泉声。从清晨到黄昏,峡谷中云动、泉落、瀑泻、鸟啾、鹿啸、鹤鸣。日月昏旦含吐,山寺晨钟暮鼓,尽在视听之中。以大自然中的动显草堂之静,以天籁中的噪衬山林之幽,摄入草堂这个眸子中的,是异乎寻常的流动美。白居易独运的匠心,于此可见一斑。

草堂这幅大自然的青绿山水画的外延,《草堂记》中亦有精妙的概述。在诗人的心目里,春花烂漫的锦绣谷、夏云出岫的石门涧、秋月朗洁的虎溪泉、冬雪砌玉的香炉峰,皆在这幅山水画的构图中。北山四季佳景,系草堂视角的第三个层次。

白居易以草堂为视点的三个审美层次的设计,集中体现了其独特的造园思想。即:园林建筑与环境有机结合;以水取静,以幽为贵;巧用借景;植物为主,尤癖嗜竹。

以植物造园,是白居易自然园林思想的主体,前面已述。关于园林建筑与环境的有机结合,《草堂记》及“草堂诗”中所载颇丰。《草堂记》的首句“匡庐奇秀甲天下山”,不仅是对庐山山水的定评,也是白居易草堂园林的大环境。由远及近,镜头从庐山收缩到山之北隅,草堂就介于北山的香炉峰与峰麓的遗爱寺之间。面峰腋寺,构成了草堂园林的小环境。至于从草堂“仰观山,俯听泉,傍睨竹树云石”,无不是环境与园林建筑相结合的构想。

“以水取静,以幽为贵”,足以扬隶属大自然的水与境之长。充分利用庐山水盈谷幽的特点,将草堂园林的阴柔之美发挥得淋漓尽致,是白居易探索山水美内蕴的艺术追求。山因水活,白居易在草堂园林的设计中,非常重视水的功能。如果以草堂建筑为圆心,似乎可以划出水的三个层层递进的圆环。

“何以洗我耳,屋头落飞泉。”为了达到泉水绕室洒砌的以动取静的艺术效果,白居易剖竹悬架,引泉上檐,任泉水随风播洒。如果说这第一个圆环是人工之泉,那么堂东自然倾泻的三尺悬瀑乃天泉巧布。它不仅早晚如“白练”,且夜间万籁俱寂时叮叮咚咚,颇有点“梵王宫午夜鸣钟”的西厢韵味,于动中衬托了草堂之夜的静谧。从这两个圆环推拨开去,便是与草堂交相辉映的层峦流泉。在这儿,山峦嵯峨呈现的阳刚之气,与泉瀑翩跹显示的阴柔之美,在草堂园林中得到了完美的统一。

“巧用借景”,这是中国园林喜用的手法之一,但要做到浑然一体并非易事。白氏草堂,不单借用了古松老杉、飞泉悬瀑、山石莲池、茂林修竹、茶园药辅作为近距离衬景;北香炉峰与遗爱寺作为中距离烘托;还别出心裁地借助谷花、涧云、溪月、峰雪等四季变幻的景色,阴晴晦明的天气,晨昏出没的日月作为草堂的天幕,超越了一般造园者的想象空间。

对于草堂建筑的设计,还体现了白居易质朴无华、自然天成的美学趣味。这幢“五架三间,二室四牖”的草堂,就地取材,以山石为础、桂木为柱、竹篾编墙。梁柱只用刀斧略加剁削,不涂油漆;墙壁只抹泥灰,不饰白粉。以纸幂窗,以竹制帘,以麻布做帐。室内陈设也极简朴,白居易在《草堂记》中称:“堂内设木榻四,素屏二,漆琴一张,儒道佛书各三两卷。”

集诗人与造园家于一身的白居易,创造性地发展了前人的园林艺术,在大自然赋予的静的园林之中,注入了园主高雅飘逸的草堂生活内容。这些草堂生活,既有丰厚的文化内涵,又构成了与静的园林相映成趣的动的园林。

白居易动的草堂园林设计,是以儒佛道三教思想为贯穿线的。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仁与智是儒家思想的体现。庐山兼得山水之精华,智之双美、观山、听泉、写诗、饮酒,是白居易草堂隐逸生活的主旨,亦是儒家从伦理道德角度认识自然美的一种方式。

白居易有一句名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他在仕途受挫被贬江州后,怀着陶潜式的“归隐”和“兼济天下”的矛盾心理,兼营草堂。草堂落成后,白居易“三年为郡吏,一半许山居”。于草堂的赋闲生活中,“杖藤而行,隐几而坐,掩屏而卧”。兴发则啸傲林泉、行吟溪涧,诗酒成了草堂隐逸生活的两大要素。封建士大夫在人生逆境中倡导的洁身自好,又一次在白居易的草堂生活中得以再现。诗人为了让大自然净化自己的感情,常常以“飞泉耳洗”、“白莲净眼”自得。过着“尽日观鱼临涧坐,有时随鹿上山行”、“药圃茶园为产业,野麋林鹤是交游”的超脱生活,出神入化在纯净的大自然中。

尽管白居易血管里流着儒家正统思想的血液,但并非心无旁骛。他笃信佛教,在草堂隐居期间,经常参加寺庙的佛事活动,与和尚吟和往还,将诗文结集藏于东林寺,晨昏依枕倾听遗爱寺钟声。正如他在《祭庐山诸神文》中所载:“或来或往,栖迟其间,不惟耽玩水石,以乐野趣,亦欲号去烦恼,渐归空门。”

对道教,白居易也一往情深。草堂炼丹,是其隐逸生活中贯穿始终的内容。据苏轼《东坡志林》记载:“乐天作庐山草堂,盖亦烧丹也,欲成而炉鼎败。”这位虔诚的道教信徒,不光倾心炼丹,还别出心裁地自制了一种取名‘飞天履’的鞋子。在鞋子的四面,饰以素绢剪成的云彩,穿起来飘飘如云雾。白居易曾自我解嘲地对山中道士们说:“吾足下生云,不久且登朱府(仙境)矣。”

纵观中国古代园林史,时至盛唐,园林艺术借鉴山水画寄兴写情的画风,一反隋之山水建筑宫苑的模式,向探索自然美的内蕴变革,开始了体现山水之情的追求,从而形成了既富有天然之趣,又有诗情画意的自然园林。而以亲手营造的草堂园林和亲笔撰写的《草堂记》来总结自然园林思想的白居易,以一个诗人的气质,造园家的匠心,美术鉴赏家的慧眼,融园林、诗文、绘画于一炉,将自然园林的发展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

【作者简介】

黄润祥,江西美术出版社编辑,第八届江西省政协委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