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称“人文圣山”的世界文化遗产庐山,有着丰富的历史文化沉淀,其北麓的莲花洞更是一处人文荟萃之地。1954年未开辟庐山登山公路以前,由此处为起点的“莲牯小径”便是千百年来人们上山主要通途之一。尤其近代,车轿过往,繁华喧闹,极一时之盛,使得这里人文景观与自然景观交相辉映。大概见得多了罢,以至一尊神秘的断头石人横陈路边春秋数载,世居斯地的浔庐村村民却不以为然,倒是不时有路过的登山游客好奇驻足,向村民打探石人的“身世”。
无语的石人也引起了我们的好奇。早春二月的一天,专程为此去了一趟莲花洞。
一
莲花洞者,实为圭壁、锦绣、莲花三峰之谷。发源于莲花峰的濂溪西源穿谷而过,浔庐村农舍大致沿着与溪流平行的山道两则铺排开去,断头石人就仰倒在路旁两座并列的牛栏前,在匆匆过客的步履中,默默地消磨光阴和被光阴消磨。石人胫部断痕陈旧,显然损坏已有时日,与断头石人在一起的还有石马、石羊各一尊。我们注意到石马基本完好,只是牛栏不久前刚清过栏,石羊被埋进门口堆积的牛粪和烂草里了,其状况不得而知。
在莲花洞这个地方,石人、石马委实算不上什么新鲜玩意。清末民初,曾在九江海关谋职多年的法国人波某爱慕中国文化,晚年携华人妻子黎氏在莲花洞书院山下筑室(今称“波黎公馆”)定居;波殁后即葬于宅旁,墓前立有两排中国式的石人石马。该村50岁上下的人,孩提时都曾到那里玩耍过。不过,浔庐村没有人认为现在路边的石人、石马就是波某坟前的旧物,他们清楚记得,1964年九江仪表厂购得波某宅院的地皮,将那些石人、石马打碎垒了围墙地基,其中虽有一尊石人逃过运,但不久后修建门前的跨溪桥时也奠基在桥墩下了。
临行前,我们将游客拍回的照片提供给博物馆的专家作了仔细研究,石马的马鬃、马鞍雕刻精美,马镫以下的腹部未镂空,仅饰以流畅的花纹。石人虽缺少首级,但体态安详,形体语言十分生动:身着文官长袍,袖手胸前,怀抱护牌,三绺胡须飘逸如仙。墓前石人即为历史典籍所载的文官翁仲。按照古时的封建殡葬规制,有身份的人墓道前会有石人、石马、石羊、石虎、石望柱等成对的雕塑。从莲花洞路边的石人衣着、石马鞍饰及雕刻手法、整体造型分析,具有明显的明代风格。如果不出意料,墓中人应该为与石人、石马同时代的显赫官人。
那么,这位明代的达官是谁呢?
由于连续下了几天雨,刚刚转晴的莲花洞少了往常游人如织的热闹,村子里显得格外的静悄。见不远处有家小店,我们走了进去。店堂空无一人,正要转身离去,忽从柜台后的门里闪出一位老妇来,听说我们对石人、石马感兴趣,便道:“是不是想买呀?10年前他们就卖过石人、石马,听说这回也有人出价,但不知为什么没有成交。”她也不等我们回应,自顾自地说:“要买的话,去找挨着牛栏的万姓人家谈,石人、石马是他们从祖坟山上弄回来的。”老妇所言,让我们感到事情比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早先卖掉的石人、石马和现在散落路边的石人、石马有何关联,它们是不是出自同一座古墓?更悬心的是,这些石人、石马保不准会在我们眼皮底下重蹈被卖的旧辙。
牛栏边的人家即浔庐村36号,户主叫万秀常。大约在2001年,他和村里另外五六户万氏本家一起,从九江学院附近宋家畈的祖坟山上将这些石人、石马运回村。当时正在扩建中的学院,已把万氏祖坟山大半圈进了校园,姓万的子孙便将10多座祖坟迁至莲花洞的花山。据说,那座有石人、石马的万氏先人坟莹湮没年久,墓碑佚失无存。因此,万氏后裔也不清楚死后享有石人、石马陪护的先人究竟是何人。当我们找到万秀常时,他正在院子里疏通厨房的下水道,从他介绍的情况来看,我们先前悬着的心暂时得以安稳。原来,从莲花洞发脉的万姓家族遍布九江城里乡下,其祖坟山在庐山北麓一带有多处,宋家畈只是其中之一。10多年前卖出去的石人、石马来自赛阳乡一处叫“归云垄”的地方。因卖价太低,分不了几个钱,这回好些族人提出把万家祠堂修建起来,将石人、石马安放在那里。
万家祠堂遗址我们已经去过,就在万秀常屋后溪东不远处。遗址宅基多被村民占据建房,仅残存祖堂一间。泄光的屋顶、穿风的四壁、遮掩不住高大的木构框架和爬满青藤的墙基散发出已逝之尊。我们告诉万秀常,莲花洞万氏是明成化十八年(1482)由瑞昌横津山迁来的土著,当年,万姓两兄弟由驿路行至蛇头岭岔路口分手,哥哥往上行,在莲花洞开枝散叶;弟弟住下走,至妙智铺传承烟火。两支在浔均已繁衍生息了近500多年。
二
我们当然是有备而来。此前数日,围绕莲花洞收集的颇多人文资料,为疏理万氏家族的脉络带来了方便。
据典籍记载,明嘉靖辛丑年(1541),莲花洞万家经过三代人的努力,终于让万衣破壁成龙,获得进士功名,初授南刑部主事,后补北刑郎中。朝廷在一次考查中发现,他为官公正干练,定为“上考”,转任曲靖道副使。谁知该地汉苗杂居,民族关系复杂,时有骚动。他竭力从中调整安置,经过3年的努力,终于使这个地区稳定下来。万衣因此升迁福建布政使,到任后,适逢倭寇骚扰东南沿海各省,辖地兴化告急,他不避艰难,连夜亲往莆田,以重金收买敢死之士登阵对敌,并巧设兵防御,俟倭寇迫近城下,斩毙无数,深受当地百姓爱戴。不久万衣官至河南左布政使。在任期间,他勤政爱民,收纳税款,必躬身亲往,往例积存万余金,中州百姓称其为“万公仓”。后遭谗言罢官,他便归故里筑草堂,建家塾教养族人子弟及来学者。万衣享年八十有一。传说晚年病危时,他取出别人向他借贷留下的欠据全部烧毁。
其子万嗣达颇具父辈遗风,他于万历十九年(1591)由举人知凤阳县期间,条陈凤阳七弊,洞悉民间疾苦,有废必兴,治绩茂誉。康熙《凤阳县志》和乾隆《凤阳县志》均将他列入“名宦”立传。后任满升恩州知府,再升云南金沧道副使。不久辞职归乡,将父辈所筑芋栗园重新修葺,并在此收徒讲学,当时前来听课的人数众多,影响颇大,以后人又把这里称作“万嗣达讲学处”(万家祠堂旧址近旁),并赞曰“父子风雅,掩映一室”。其孙万尧一,明崇祯十五年(1642)进士,官至户部员外,退休后回乡著书讲学;曾孙万邦玉、万帮和分别官至江南华亭县知县、云南大理府知府等……
万衣、万嗣达、万尧一、万邦玉、万邦和公孙4代5人为官后,万家书香传世,名流辈出,仅一部同治《德化县志》就记载了近20位万氏族人或因举贤或因封赠或因功名而被收入名录或立传。其中,万相宾为乾隆五十一年(1786)举人,历任常山、嘉善、山阴三县知县,以决狱有声,号称“万青天”。直至清末,仍有后裔万青黎、万青选兄弟为同朝进士。万青黎官职累至兵部尚书、礼部尚书、吏部尚书,名垂清廷,享誉京华;万青选官至安徽尚涛、祁门两县知县。道光皇帝为表彰莲花洞万氏为国输送栋梁,亲笔御题“尚书第”皇匾挂万氏祖屋上方,以示褒扬。
作为一个普通农民,万秀常显然不知道这些“天宝遗事”。但对于万氏家族的近现代史,他也还略知一二。民国时期担任过浔阳镇镇长的万和湖就曾对包括万秀常在内的万氏族人讲,戊戌变法后,康有为慕名到过莲花洞万氏府邸拜访。晚清末年万氏先后又有万中炜、万南山分别求学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第1期和第9期,万中炜追随孙中山先生并加入他领导的同盟会,至今万氏族人仍存有一张孙中山先生于1912年参加武昌起义一周年纪念活动,途经九江与本地同盟会会员、国民党党员合影的老照片,万中炜便在其中。民国初年,袁世凯窃取政权称帝,万中炜随时任江西省都督李烈钧部与袁军在湖口、瑞昌一带激战后退守广西。万南山官至国民党第3战区军粮局局长(中将)。
其实,在九江近代史上,万家还有一位名人不得不提,就是“万家大老爷”万中炜兄长的万中桢。据台湾中央档案馆《江西·九江·人物卷》记载,万中桢号干臣,曾任庐山清丈局局长(相当于今土管局局长),他于晚清末年至民国初年,率先发起成立九莲路筹建处,将九江城区至莲花洞公路拓宽、加厚,以至两辆马车可以来回自由行驶,之后他自购首台德国产烧炭汽车,经营九江至莲花洞的客货运输,至解放初期有3辆小车、6辆卡车等交通工具,为促进当地的经济发展作出了一定的贡献。
三
也许我们的探索精神打动了万秀常,他披露了石人头颅藏在隔壁另一家姓万人的院子里,并让他老婆带我们去拍照。邻家的院子大门洞开,万秀常的女人亮开嗓门儿招呼了几声,好半天从屋后挪出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婆姨来。她们嘀咕了几句,径直朝院子角落的一堆枯叶走去。因浸透了雨水,枯叶堆仍旧潮湿湿的,散发出一股陈旧气息。万秀常的女人用脚扫开了乱叶,另一个女人伸手揭去掩盖的蛇皮袋,藏在其中的一尊石人头颅立马跃入眼帘,头颅大小如真人首级,戴着官帽,表情栩栩如生,好似在微笑。可惜面部有些风化裂纹,右嘴角新创的破痕使他的笑意隐含着一丝忧郁。
石人的秘密渐露端倪,很有可能是万衣或万嗣达墓葬前的翁仲。因为从我们所掌握的资料来看,被收进旧县志的万氏族人只有万衣本人和他的祖父、父亲及3个儿子生活在明代中晚期,而这6人中仅上述两人去世后有资格在墓葬前设置石人、石马,其他后世子孙的在世年代均处于清代。石人头颅触动了万家女人记忆深处的“密码”,她们兴致勃勃聊起了一个流传于家族里的故事:很久以前,万家出了个名人,官做到了京城,后遭小人攻讦陷害,被皇上杀头示众,并不准收尸。待皇上知道错杀了贤良,准许殓葬时,已找不着斩下的首级了。皇上为安慰死者家人,特地命人铸了个金头装棺厚葬。传说不等于史实,但故事分明是由万衣“遭谗言罢归”一事演绎而来的,这不能不让我们将追寻石人“身世”的范围缩小到万衣身上。更有说服力的是,上世纪80年代初期文物普查时,已查悉万嗣达墓坐落在赛阳乡归去垄的山坡上,当时尚存三五尊石人、石马,没想竟被万氏后裔弄回卖掉了;同期查悉万青黎墓在莲花乡排山村,万衣墓则因地名更迭,墓址不明。虽然史料载明,万衣墓“在县南德化乡飨堂湾”,而今九江学院一带也属旧德化乡范围,但已无人知道飨堂湾具体在哪里了。
是不是今天的宋家畈就是昔日的飨堂湾?我们决定请万秀常做向导,将田园调查移至石人、石马第一发现地宋家畈。
此去宋家畈不过20华里,打的10多分钟便到。这是个小小的自然村落,位置在青年路延伸线与前进东路交汇口的东北处,石人、石马以前就散落在宋家畈41号宋石发家的屋前屋后。虽然城市化进程使这里的原始地貌遭到改观,但站在宋家门前,不难发现此处应是一座山丘的二坡台地,向南眺望,视野开阔,远处螺丝山青峰耸立,近处濂溪河蜿蜒流过,真乃风水吉地之象。屋后圈进校园的高地,该是原万家祖坟山的一部分。宋家女主人殷美荣说,她30多年前嫁到这个村时,石人、石马就是倒在地上的,不过先前范围较集中,后来因村民建房慢慢将它们挪散开了一些,除了万家弄回去的石人、石马、石羊外,至少还有一尊石羊、一尊石人被埋进了村民的地基下。我们问她这一带有没有叫飨堂湾的地方。她想了想答道;“已故的公公提到过,飨堂湾就指我们这里。”
万衣不仅是一位有所作为的官吏,其学识也较渊博,有《万子迂谈》八卷存目于《四库全书》,另著有《万浅源集》、《草禺子》、《匡庐图考》、《人纪新书》行世。新编的《九江市文化志》为他立传存史。现基本可以断定,万衣墓原在九江学院西南面的围墙根下一带,莲花洞路边的石人、石马应为其墓前石雕。临别,万秀常不无忧心地表示:“将石人、石马请进万家祠堂最为安心,可是万氏族力有限,祠堂难以建成。真不知怎样处理那些宝贝!”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嘴角在不断地微微颤抖着,不由人联想到石人头颅嘴角处的破损,是不是石人也憋不住,想开口说话而龇咧着呢。
【作者简介】
谢亨,九江日报社《长江周刊》副总编,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九江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