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止一次到过这个名叫双井的地方。

站在青山绿水之间,左边是幕阜之余脉,俨然一道足以遮挡寒风热浪的翠屏;右边是蜿蜒之修河,柔波灼灼,恰似绕村的飘带。横亘其中的,是一片开阔而平坦的田地,土质肥沃,丰厚沉绵。也许,正是有了这样兼得山阳水阴、天地灵气的肥壤,才会有那让人赞不绝口、曾经名动京华的双井茶。

但事实上,若是没有黄庭坚这样的一代文宗,双井茶也许要在更长的时间里“养在深闺人未识”。沿着两岸翠峰叠嶂、佳木葱郁的七百里修河,黄庭坚无数次顺水而下,或逆流而上,赶考、交友、入仕、荣归、省亲。无论踪依何处,迹在何方,他始终惦念着家乡那房前屋后的那片片青豪。元祐二年(公元1087年),正在京师任职的黄庭坚,收到老家寄来的双井茶,心潮澎湃,他想起了远隔千山万水的故乡,那纤尘不染的修河秀水,那叠翠绵延的丛丛山峦,那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算尽也不如的淡适舒坦的田园之乐;由此生发,他想到了好友苏东坡,想到了这位饱学达观的学士所遭遇的宦海沧桑、俗情冷暖。于是,心潮难平的黄庭坚写下《双井茶送子瞻》:“人间风月不到处,天上玉堂森宝书。想见东坡旧居士,挥毫百斛泻明珠。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碨霏霏雪不如。为君唤起黄州梦,独载扁舟向五湖。”就着那刚到的修河双井,黄庭坚将诗一起赠给了自己的挚友。

谁也没有想到,曾经“不令寸地闲,更乞茶子艺”的东坡居士,对茶的了解和痴迷竟是那样的深入与执着。“从来佳茗似佳人”,在他看来,那经过了幕阜春含、修河水润的纤纤白豪,分明是尘埃未染、貌若天仙的山乡碧玉。人间仙物,何其难得!宠辱不惊的东坡居士竟真的忍不住挥毫百斛,写下了《鲁直以诗馈双井茶,次其韵为谢》:“江夏无双种奇茗,汝阴六一夸新书。磨成不敢付僮仆,自看雪汤生玑珠。列仙之儒瘠不腴,只有病渴同相如。明年我欲东南去,画舫何妨宿太湖。”这哪里是面对片片银豪,分明是高匠之看精玉、贫微捧得至宝,从泡到饮,一向豪放如“大江东去”的苏学士,竟不敢安排僮仆,非得躬身亲为,足见得当时那双井茶是何等得其所爱。同样收到黄庭坚馈赠的欧阳修,也对那出自山村、清秀绝尘的片片银豪赞不绝口,写下了“江西水清江石老,石上生茶如凤爪。穷腊不寒春气早,双井茅生先百草。白毛襄以红碧纱,十斤茶养一两芽。长安富贵五侯家,一啜犹须三日夸。宝云日注非不精,争新弃旧世人情。岂知君子有常德,至宝不随时变易。君不见建溪龙凤团,不改旧时香味色。”这朋友间的唱唱和和,无意间成就了双井茶的美名,诚如欧阳修在其后来所著之《归田录》中说,此茶“以常茶十数斤养之,用避暑湿之气,其品远出日注之上,遂为草茶第一。”我们已无法得见宋时双井真容,但能得如此大家之厚誉,想来定非凡物,毕竟,“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啊。

常常听人说,酒能乱性,茶可宁神。我不知道这些大师们于双井的厚爱,是取其何由。但黄庭坚眼中的双井茶,则分明寄托了对家乡那片山水的深爱。双井所拥有的这块土地,是修河把上游无比肥沃的泥沙和养分,一点一滴地壅积起来的。修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弯,拉出一条优美的曲线,就象一位慈爱的母亲,伸出肥硕的手臂,精心地护佑着怀中的婴儿。这样的水土,自然是既可养人,又可养心。你看,黄庭坚才仅仅七岁的时候,就已经懂得了俗名世利,远不如眼前这派山色田园,“骑牛远远过前村,吹笛风斜隔岸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小小牧童,骑牛横笛,自由自在,真是诗情画意,令人艳羡。尽管此后诗人一路风尘,但对家乡那片山水的深爱,始终未曾消减半分。出门在外,亲山熟水诚不可见,但蕴含了家乡山水精华的双井茶,却可以越过万水千山到得眼前。见茶如见人,品茶慰乡思。“山谷家乡双井茶,一啜犹须三日夸。暖水春晖润畦雨,新条旧柯竟抽芽。”诗中的那一份自豪,那一份思念,说到底,是对修河“十里秀水”的得意与迷恋。爱茶也就是爱家,思茗也就是思乡。仕途险恶,宦海沉浮,游子在外,岂可无茶?这双井茶,便成了黄庭坚颠沛跋涉的伴侣,成了念亲思乡的寄托,成了驱去人世寒冷的温汤。每得家乡寄来的新茶,净盏烹来,便是“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黄庭坚《品令》)双井白芽之于诗人,实无异于故人旧挚、心之所托。

诚然,酒也是可以,或者说更能够慰以乡思的。范仲淹就说过:“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但借酒消愁,所得无非醉时片刻,醒来则是愁味更长。便是一生狂放、酒不离身的李白,也道得清楚:“借酒消愁愁更愁”,“但愿长醉不愿醒”。而茶,则可以长时间地让人静心与思远,精鹜八极,心游万仞,在宁静致远中独得一份清醒,守得一份淡定,抛却许多闲愁。特别是当一个人因为身体的原因不能饮酒时,那茶,就更成了再好不过的饮品了。到了中年的时候,一向嗜酒的黄庭坚因病停饮。漫漫长日,孤灯挑尽,江湖夜雨,孰倚此心?自然是那产自家乡、“味浓香永”的片片白芽,于是,黄庭坚对茶更加热爱,常常“煮茗当酒倾”。不仅如此,他还于品饮之间,识得了茶的另一功效:“苦口利病,解醪涤昏,未尝一日不放箸,而策茗碗之勋者也”。(黄庭坚《煎茶赋》)诗人眼中的双井茶,已不仅仅可以慰乡思、清心境、抛闲愁、守淡定,还可做得苦口良药,于尘染之躯清污去秽。难怪,家乡的般般事物,林林总总,都不如那片片白芽让诗人如此梦绕魂牵,如此真爱难离啊!

双井存新绿,茶事越千年。看着眼前这片容颜未改的绿水青山,我一直想俯下身子,问一问那经风沐雨的棵棵青茶,还记得那步履沉缓的老牛吗?还记得那轻吹横笛的牧童吗?

 

                               ——《寻庐文化报》2007.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