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荡漾的南门湖在与同文中学一路之隔的地方漾出一道浅湾。这里波光潋滟,绿荫如盖,清风徐来。遥对李公长堤,轻挽和中广场,实在是一处散步休闲的胜境。可是有谁知道,半个世纪前,这道浅湾却被人唤人"蓑衣湾"。自然她也不是今日之模样。

当年,由环城马路出南门口,沿湖一带的房屋明显稀疏。走过"康庄"、"和林芦"两个大宅院,绕过同文的南大门便到了蓑衣湾。远远望去,只见一溜低房矮舍趴在马路一侧,四周是零星菜地,三两株老柳斜戳其间。屋后的高勘下,湖面白晃晃地反射着天光。那时的环城马路只是窄窄的单行道,偶尔一辆汽车驶过,滚滚烟尘激起一阵狗叫鸡飞。说是一溜房舍,仅仅是因为里面的的确确住着数十户人家;即便按当时的水准这些房屋也很不成样子。它们几乎没有一砖到顶的墙体,大多是用碎砖垒出墙脚,然后以木板支起立架,上面盖几片青瓦。有的干脆就是泥巴墙上铺茅草。这些屋舍连在一起,挤在一处,似乎只有这样相互依靠,帮扶,才能在这古城的边缘挺起腰板,站稳脚跟。这便是我对蓑衣湾的最初印像,至于其名称的由来则一直不明究里。想来此地春不见鳜鱼桃花,冬无寒江雪可钓,未必能引起文人墨客的雅兴。倒是时常可见挂在屋檐墙角的半旧蓑衣仿佛实实在在地透露些许信息。

今日,知道蓑衣湾的恐怕不多了。我所以还记得是缘于这里曾住过我儿时的同学。缘于我们之间一段五味杂呈的交往。

我和晓燕是幼儿园的小伙伴,虽然她还小我大半岁,却比我懂事许多。念书后,她是我们班长,我们还一直同坐,也算"青梅竹马"罢。记得有一回姐姐们逗我"班上的小朋友你最喜欢谁?"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喜欢晓燕"。所以蓑衣湾自然是我常去玩耍的地方。

这里天高地阔,无拘无束,连阳光都透射着野性。我同蓑衣湾的孩子们一道放风筝,捉迷藏,湖滩拾蚌,菜地摘瓜,上树掏鸟,下湖摸虾,几乎无所不为。有时我们也会穿过马路,翻过围墙,到同文的校园里去"开眼",却经常被值日生当作野孩子轰了出来。一次被撵出校园后,晓燕回头望着那绿草如茵的操场,发誓似地说:"长大了我们一定考进来!""当然",我凝着泪花点点头,蓑衣湾的大人们或下湖打鱼,或外出卖菜、帮工,忙于生计。亦无暇顾及孩子们。只是当日头落山,晚炊升起,方有人当街一吼,唤回自家的孩子。记得有一家四个光头,依次唤作金狗银狗铜狗铁狗。他们的妈妈吆喝起来抑扬顿挫,一气呵气,宛如长歌……这里没有糕点、奶糖、巧克力,却有香喷喷的蚕豆、花生、萝卜茗。正是晓燕和蓑衣湾为我单调乏味循规蹈矩的童年开启了另一扇门窗,平添了许多恣肆酣畅的野趣。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男女同学间莫名奇妙的隔膜亦逐渐增多,但我与晓燕却没有这种感觉。尽管在班上我们也不大交谈,但放学后抽空到蓑衣湾一游仍是常有的事。我们的课桌也从未划过"三八线"之类的道道儿。总之我从不欺侮她,也留神不让别人欺侮她。

有一回大概是儿童节,晓燕穿了一条鲜亮的花裙子。一个同学悄悄地骂了声"妖怪"!被我听见,差点没揍他一顿。后来趁没人的时候,晓燕在我跟前猛地转了个圈,然后往下一蹲,扬起脸问:"好看吗?"羞得我慌忙转过脸,只限于嘿嘿地傻笑。

很快我们升到高年级。一九五七年夏天,一些平时很有威信的老师一夜之间成了右派。虽然还带着红领巾的我们并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但对右派分子是敌人,是坏蛋,则明白无误。一向顺从的我一时间也热血沸腾,甚至看到有的同学朝右派老师吐唾沫,心中也会生出莫名奇妙的自豪感。

一天因为未交作业,我顶撞了一个右派老师。下午自习课时,晓燕就催我补交作业。

"偏不",我说:"看能把我怎样?"

"算了,徐老师也够难的了。"

"难啥?右派右派象个妖怪,当面它说好背后来破坏!"

"别犟了,徐老师是个好人"。晓燕说,"你不也喜欢她上课吗?"

是呵,晓燕一下把我问住了。不过现在——谁知是不是右派放毒哇?于是,我冲着晓燕大声说道:"反正右派分子没一个好人!"

"徐老师就是好人!"晓燕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你反动!"

"你——"晓燕脸都气红了说不出话来。

"吵什么!"没想到班主任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也好,就让老师来评评理吧。于是我站起来说:"老师您说右派是不是好人?"

"当然不是。"老师反问,"谁说右派是好人呢?"

"她"。

"哦?"老师转脸望着晓燕。

"报告",晓燕回答,"我是说徐老师……"

"徐老师是不是右派?你说她是好人不是说右派就是好人吗?!"一股强烈的好胜心诱发了我的雄辩欲。

"行了!这些话不准再说了。"班主任严厉制止了这场争论。

争论是终止了,事情却没有了结。学期结束时,晓燕的操行评定第一次降为乙等。而我却由乙等升到甲等。评语上还有一条难得的优点:"立场坚定,敢于同不良倾向作斗争。"新学期开始了,在大人们的民主日渐萎缩时,晓燕被娃娃们民主地选掉了班长的职务。

由于自己一时的莽撞和好胜,竟给儿时的挚友带来如此伤害,这是我始料未及的。那个寒假我又去了蓑衣湾。尽管晓燕妈说了许多宽慰我的话,但留在我记忆中只是白晃晃的湖面,寒风中相互搀扶的屋舍和房檐下那一双红肿的双眼,迷乱的眼神。还有那枚像钉子一样扎进我心中的"甲"等操行……

五十年了,我几经沉浮又回到原点。如今的蓑衣湾再不是旧模样,连名称也被人们淡忘了。入夜,和中广场溢彩流金,莲香浮动,游人如织。我回首眺望,那个曾被唤作蓑衣湾的地方绿树葱笼,弦歌四起,景灯如泻,早已融入和风沉醉的夜色之中。

哦,浅浅的蓑衣湾。

 

                                 ——《寻庐文化报》2007.10期